晨报首席记者 张益维
在决定成为主播的那一刻，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开始在程一然面前展开。
怀揣着月入数万元甚至数十万元的梦想，程一然与一家自称“在直播行业打拼多年，孵化了上百名高收入主播”的公司签订了协议。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直播生涯开始后，程一然发现，这一行远比她想象得复杂。即便生病了，她也不得不带病坚持直播。主播梦醒后，当她试图离开时，却发现自己面临着“赚1万赔36万”的“36倍巨额赔偿”。那一纸含有严苛违约条款的合作协议，早已将她牢牢“绑架”。
——求职主播——
在家办公、底薪1万、月入5万、无需经验……招聘平台上，相较于其他行业，这个行业似乎遍地是黄金。一则则招聘广告显示，对于年轻人，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而言，主播是一个门槛低、收入高、限制少、前景光明的职业。只要敢想敢做，就能够成为网红达人，获得不菲的收入。
在众多招聘广告中，程一然选择了一家自称是“龙宇传媒”的公司。这家公司的招聘广告写得很漂亮：“每位伙伴的青春都是宝贵的！我们会辅助你，打造抖音大IP，流量变现，以后靠粉丝带货代言即可获得不菲的收入。”
“龙宇传媒”自称在直播行业打拼多年，孵化了上百名高收入主播，公司是拥有顶级摄影师、顶级化妆师以及500名专业运营（人才）的大团队。
对于程一然来说，这家公司最为吸引人的，当属其提供的宿舍。该公司发布在招聘网上的照片显示，公司的环境新潮又漂亮。对于今年23岁，正在寻找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的程一然来说，初到上海，无需自己租房子，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8月初，程一然来到上海面试。面试地点既是公司创始人宇哥的办公室，也是他的卧室。不过，没有社会经验的程一然，在招聘页面的误导之下，误将整座园区都当成了公司的一部分。“我当时觉得，这家公司好大呀。”程一然说。
面试中，宇哥为她描绘的美好蓝图让她心驰神往。宇哥告诉她，自己曾一手打造了多个红人账号，成为主播后，月入数万元乃至数十万元不是梦。当天，程一然就签下了协议，成为了宇哥旗下的一名主播。签约时，宇哥特意和程一然强调，他们之间签订的是《合作协议》而非《劳务合同》，公司与程一然之间是合作关系。“他说，我们是一个互利共赢的合作方式，他帮我赚钱，也成就了他自己”。
当时，程一然并未察觉到不妥之处，她甚至为宇哥的这番话而有些感动，“他说自己喜欢成就别人，说得特别好，当时的我觉得这个人好伟大啊。”
——亢奋开播——
8月20日前后，程一然注册了直播账号，搬入了公司，正式开始了自己的主播生涯。
入住公司没多久，程一然就发现，这家公司与自己预想的并不同。和她签约的公司不是“龙宇传媒”，而是上海宇仂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下简称“宇仂传媒”），宇仂传媒于今年3月刚刚成立，实际住在公司的运营人员仅有3名。至于面试时，让程一然心动不已的办公环境，实际上是整栋办公园区的公共大堂。
尽管心中有诸多困惑，但程一然还是开始了自己的主播生涯。她被要求每天下午、晚上，完成至少2场共6小时的直播，每月工作26天，完成20条视频，同时进行观众维护。
完成以上工作量并不容易，它基本消耗了程一然全部的精力。她的一天通常从中午12点开始，经过复杂的化妆，下午3点钟进入直播间进行第一场直播。完成第一场直播后，因为不能卸掉好不容易化好的妆，这段时间她通常用来拍摄视频、吃点东西。
晚上9点之后，第二场直播开始，她需要一直工作到凌晨。下播之后，按照宇哥的要求，主播们需要逐一给看过自己直播的人发私信，争取对方的好感。
刚开始工作，一心想取得成绩的程一然，宛如打了鸡血，在工作中投入了自己十二分的热情。她会主动延长自己的直播时间，直播到深夜。
努力带来了回报，开播8天后，按照总收益的30%分成，程一然的总收入超过了8000元。这些钱已超过了她与宇仂传媒合作协议中，对方承诺给她的收入保底金额。
——带病坚持——
程一然自己心里清楚，这份成绩源自于她透支体力的亢奋状态。果然，在连续直播数天后，她的身体发出了警告。9月3日，带病复播2天后，程一然的身体情况更糟了。除了发炎的嗓子，因为长期佩戴隐形眼镜和假睫毛，程一然结膜炎复发，眼睛肿的厉害，全身也发起了疹子。当日，坚持完成第一场直播后，程一然向运营人员请假，希望能够取消晚上的直播。面对因病请假的程一然，宇哥发来提醒：“一个月4天，超出要收房租的，你这是第三天了，心里有个数。”公司提供的宿舍房租为4000元一个月，超出休息时间后，程一然需要补交4000元。
“面试的时候没说啊？”终于，程一然忍不住问道。“合同里有啊。”宇哥援引的是双方协议附件《房屋使用条例》中的第5条，“需达成公司要求时长、天数、短视频数量（自开播日30天），若因个人原因未达成，该月租金及物业费乙方自行承担，如完成该房间房租及物业费由甲方承担。”此刻，她才意识到，这份自己亲笔签下的协议，将她陷入了怎样被动的局面。
——巨额赔偿——
这份甲方为宇仂传媒，乙方为程一然的《合作协议》，长达十数页，即使是没有任何经验的人，在细读这份协议之后，都能看出许多不妥之处。例如，协议中没有列举任何甲方可能触发违约责任的违约情形，且甲方的违约责任为“每延迟一日，按未支付金额的日万分之五的标准支付延迟履约金”。而乙方的违约责任则为，一旦出现根本性违约，则“甲方要求乙方在以下三者中取一较高者支付违约金。1、人民币5万元与前期实际投入费用之和；2、甲方已投入（扶持金额+保底收益金额）的36倍。3、乙方实际获得收益（含乙方平台自提等）的36倍，如违约金无法弥补甲方的实际损失，甲方有权向乙方追偿。
“也就是说，我赚得越多，未来就赔得越多。”程一然心有余悸地说，“我现在只是赚了1万元，按照协议就要赔付36万元。如果我赚了10万元，那我就需要赔付360万元。就算我一分不赚，我在这家公司播得时间越久，对方对我的前期投入就越多，而我最后都要以36倍的金额赔给他们。”
程一然之所以如此害怕违约，是因为这份协议中，共列举了24种乙方违约情形，其中包括一般性违约12条，以及根本性违约12条。乙方出现一般性违约情形后，经过甲方书面警告后5日内拒不改正后，会升级为根本性违约。
面对这24种情形，自己想要做到毫无瑕疵，实在太难了。例如，根据这份协议，主播每个月需保证至少26天每天直播6小时，且直播时段由甲方指定。每月PK次数不低于300次，时长不稳定会被视为违约。
除了高强度的工作时长外，这份协议中还设有一定的质量要求。例如，直播时如果出现穿着邋遢等情况，会被视为消极直播。主播每月需发布至少20个优质短视频，这些短视频都需由甲方审核认可后方能发布，视频不能存在内容无创意、无主题、无法吸引粉丝等情况。
这些质量上的规定，让程一然觉得，对方想要“逼”她违约，再容易不过了。因为没有明确的评判标准，只要对方加大审核力度，提高审核标准，她就会难以执行，无法达标。
更为严峻的是，根据协议，即使程一然坚持完成了一年直播。等待她的，也很可能并不是顺利解约，而是自动续约。该协议规定：“若在合作期间，乙方收到的前台流水（即所有平台所有直播账号虚拟礼物价值之和），累计达到人民币五十万元及以上或直播全平台所有直播账号粉丝数量累计达到二十万的，本协议期满后自动顺延二年。”
程一然仅前8天的直播，前台流水就已接近3万元。更何况，在这份协议之中，明确列有关于甲方刷票（即甲方在主播直播时兑换虚拟礼物打赏主播，以提高主播的人气）的分成方式以及定义。在刷票相应条款中，仅约定了甲方刷票不计入双方分成，却未约定甲方刷票不计入流水。
也就是说，这份协议留下这样一种可能性，如果因刷票造成了程一然的流水超过50万元，她的协议同样会被自动延期。这一点体现在程一然和“宇乐传媒公会”（即宇仂传媒在抖音上的主播公会）的线上协议上。不同于线下协议的委婉，在线上协议中，程一然的签约期被直接设置为了三年。
——协议“陷阱”——
9月4日，在发现协议有问题后，她尝试着和宇仂传媒沟通一下，让对方给她一个灵活的直播时间，让她有喘息的时间。
然而，宇哥并没有同意。他特别向程一然强调：“我们不是雇佣关系。”这一天，宇哥首次向程一然提及了“36倍违约金”：“如果说我们牵扯起诉（等）乱七八糟的事情，你更难受，你想一想，就是你当月收益的36倍，直接起诉了，你根本不会赢，因为公司的律师团队是非常专业的，所有的合同，每一条都非常谨慎的。”
在聊天中，宇哥发给了程一然两则该公司针对其他主播违约诉讼的开庭公告截图。此后，程一然又两次向宇哥提出，能否以退还公司前期投入、取消保底、降低主播分成为条件，重新签订直播时间更为灵活的合同，这些建议都被宇哥拒绝了。
最终，在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后，程一然选择了暂停直播，中断了自己原本前景还不错的主播事业。
当程一然以“直播公会”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后，她发现，自己的经历并非个案。无论是在抖音、B站，还是小红书上，都能看到许多主播们，分享着与程一然相似的经历。
有人表示，自己在加入公会后，被以画质不好、作品不行等原因不断扣钱；有人自己只赚了100元不到，却被公会要求赔偿3万元；还有人遇到了和程一然相似的协议，即整个协议全是有关主播违约的相关规定，却只字未提公会违约如何处理。
——直播行规——
不过，对于程一然的焦虑和质疑，宇哥却另有看法。
在他看来，程一然作为成年人，既然已经签署了协议，就应该认真履约。许多程一然质疑的问题，本就是这个行业的行规。
“这个合同也保护了主播的权益。”宇哥说，他不接受将合同视作对主播束缚的看法，在他看来，公司对主播的付出，同样非常多。主播的成长，离不开公司的扶植。
“我们是要给主播发保底的，也是要给她们投入的。即使主播每个月只赚1000块钱，只要她完成20天的直播时长和直播天数，我们都要给她补款补到8000元。”
除了保底工资外，宇仂传媒对主播投入还包括提供住宿、免费的化妆师、专业的运营人员，并为主播购买“DOU+”（抖音官方推出的一种营销推广工具）等。
具体到程一然的案例中，由于程一然第一个月收益已达12000多元，所以宇仂传媒无需为她进行保底补偿。但前期宇仂传媒为程一然购买了2000元的“DOU+”，并提供了住宿、运营、化妆等服务。
“我们公司能让你做到第一个月就不拿保底，说明我们公司的运营做到位了。我们能够帮助主播快速赚到钱，跳过瓶颈和陷阱。”宇哥强调，和主播签订合同，公司同样承担风险：“如果你没做起来，我们是不是要给你补钱？”
对于协议上有关直播时长、质量的相关条款，以及公司关于要求主动联系观众维护关系等规定，这些都是为了保证直播效果。
至于程一然提出更改协议的请求，宇哥说，他不能同意。“她的意思是她少‘吃’10个点，然后自己掌握直播时间，但是我们客观地去讲这个问题，她自己掌握直播时间，她是不是可以不补（时长）了？我是不是也没有办法追责？我肯定不会同意的。因为这样的话我就失去了合同的主动权了。”
宇哥表示，根据协议，公司有权追究程一然的违约责任。
——矛盾根源——
在君悦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律所文化娱乐法律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周维能看来，程一然所遇到的情况，已是网络直播行业的典型问题。矛盾的根源，源自于双方签订的是经纪合同，而非劳动合同。
劳动合同是最常见的用人单位与员工之间签订的合同，主要适用的是《劳动法》和《劳动合同法》，无论是合同本身还是法律规定都更加注重保障劳动者的权益，比如确保工资发放、休息时间、加班费、社保缴纳等等，特别是员工有权提前30天提出辞职而无须承担违约责任。由于主播对法律规定不太熟悉，会误以为自己签订的就是劳动合同，就是为公司打工，自己拥有劳动者的权益。
然而，事实上绝大部分主播签的是经纪合同，经纪合同主要适用的是《民法典》合同编，此时法律视双方为平等主体，权益保护也不倾向于主播个人，发生争议时更多地看合同如何约定，比如合同可以约定主播单方解约需要承担违约金。
“主播和经纪公司对于合同性质认知上的差异，导致双方矛盾频发。”周维能说。
为了降低矛盾爆发的可能，周维能建议主播应当谨慎签订经纪合同，对于看不懂的合同条款，应当寻求专业律师的帮助。“该改的霸王条款就得改，别光听经纪公司口头解释，画饼充不了饥。”
此外，为了行业的稳定发展，周维能也建议经纪公司在起草经纪合同时，应当合理制定直播时长、报酬结算等条款，避免出现竭泽而渔的情形。同时，派遣专业的经纪人，分析主播的工作状态，允许主播进行适当的作息调整，这样有利于双方顺利履约。